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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小说网 www.ppxs.org,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bsp;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午饭过后,怀王习惯于在他的御书房里打个小盹。

    这日也是。怀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条薄丝被,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似梦非梦中,怀王坐在车辇上,沿着一条宽大的衢道辚辚而行,御手是靳尚。怀王一手搭在身边的郑袖肩头,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风光,情绪颇好。

    陡然,天空现出一团浓云,马匹受惊,狂跑起来。

    车马飞驰,车身剧烈颠簸。郑袖吓坏了,“啊”地尖叫一声,扑入怀王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儿?”怀王大叫。

    “禀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应声。

    怀王探头窗外,果见左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团浓云原是腾空而起的浓烟。

    车马径直冲向火场,靳尚控制不住。

    车速缓下来,在火海附近停下。

    热浪滚滚,人喊马嘶。

    一人飞跑而来,是王叔。

    王叔喘着气叫道:“王兄,是先庙,失火了!”

    “先庙?哪个先庙?”

    “丹阳的先庙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这儿呢!”怀王一把推开郑袖,跳下车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阳的楚国先庙。

    丹阳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楚立国先祖的埋骨处。

    “快,快,快救火!”怀王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子,空着两手跑向火场。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怀王身后,无不空着两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场。

    那火场却似越来越远。

    众人跑得正欢,一人从火场方向反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怀王身后,边跑边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怀王扭头一看,水塘就在他们的身后。

    “水,水,水!”怀王跟着大叫,折转身,撒腿跑向水塘。

    怀王纵身一跃,扑嗵跃进水塘。众臣也都跟从怀王,扑嗵扑嗵全都跳进水塘。

    屈平没跳。

    屈平赶到水塘,将空桶伸进塘里,舀出一桶,飞快跑向火场。

    “快,快,桶,桶!”怀王大叫。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两手空空,没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苍天哪!”怀王顾不得许多,将身上衣服脱下,浸满水,抱在怀里,远远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场。众臣也都把官服脱下,浸饱水,跑向火场。

    火场近了,火势大了,怀王急了。

    怀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来,一头大汗,两只腿犹自乱蹬。

    “大王?”内尹听到动静不对,急急进来。

    怀王忽地坐起,怔一会儿,吁出一气:“幸亏只是个梦!”

    “大王梦到什么了?”

    “先庙失火!”

    “天哪!”内尹惊叫,“火救下来没?”

    怀王擦一下额角上的汗,看向内尹:“去巫咸庙,传祭司!”

    内尹使人急至巫咸庙,得知白云不在庙中,估计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传庙尹,召大巫祝!”怀王下旨。

    内尹传完旨,守值宫人报说秦使求见。

    “有请秦使!”怀王略略一顿,指下外面,“在偏殿!”

    怀王稍事洗梳,整顿衣冠,赶到偏殿,坐定,使人传请早已恭候的靳尚与张仪。

    觐见礼毕,怀王看向张仪:“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处?”

    “大王客气,‘教’字仪不敢当!”张仪拱手,“屈指算来,仪来郢地已历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驾前往於城,迎候新妇。仪请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确定和秦绝齐长策!”

    “以秦使之见,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刚巧,庙尹与巫祝过会儿到,寡人就请巫祝卜个吉日,如何?”

    张仪凝视怀王,见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显然心头焦虑,又听他使用“刚巧”字样,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问道:“敢问大王,您召庙尹可为卜吉日之事?”

    “非也,”怀王应道,“方才午休,寡人得梦不吉,欲请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梦,仪请解之。”张仪盯住怀王,脸上浮出浅笑。

    “这……”怀王迟疑一下,回视,“秦使亦知梦吗?”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仪之师鬼谷先生达道通玄,熟知变化,天道运势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圆梦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仪虽不才,未得先生绝学,但圆梦解惑,却也略知一二。”

    怀王大喜,将所做之梦细述一遍。

    张仪正襟危坐,闭目听毕,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阵势,于三息之后完全进入冥思状态,又过一息,全身不动,惟见两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张仪连续吧咂三十六下,顿住嘴皮子,睁眼看向怀王。

    张仪弄神时,怀王一直盯住他,见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辞,竟是愣了,这又见他睁眼,急问:“张子何解?”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仪之神已经游过丹阳先庙,察过虚实了!”

    “啥?”怀王惊愕,“你游过先庙了?”

    “臣仪非但游过先庙,且还拜见了大王先祖,听到了大王先祖的几句抱怨。”

    “啊?”怀王震惊了,“快说,先祖都讲什么了?”

    “敢问大王,”张仪盯住怀王,“自登大宝以来,可曾去过先庙祭拜?”

    “去过,去过,”怀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携太子前往先庙拜祭。”

    “这是大礼。之后呢?”张仪再问。

    “唉,”怀王轻叹一声,“寡人早说再去祭拜的,可总也……”

    “火者,急也。”张仪解道,“大王继位已达数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屡候,不见大王,以为是大王忘了先祖,这才托梦于大王,不过是向大王提个醒而已。”

    “唉,”怀王慨叹,“若是此说,寡人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张仪正欲回话,内尹进来,小声:“禀报我王,巫咸庙祭司请求觐见!”

    “嘿,正要请她呢!”怀王喜,“有请祭司!”

    “大王,”内尹略顿,“与祭司同来的还有左徒!”

    听到“左徒”二字,怀王不禁想起方才梦境,满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头感慨,欲传见,张仪在侧,闭目有顷,手指内尹:“传旨祭司并左徒,请他们在巫咸庙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见内尹出去,张仪灵机一动,拱手:“大王,臣仪有一请!”

    “你说。”

    “大王方才述梦,特别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仪刚刚讲到祭祀,左徒就与白祭司请求觐见。大王,这中间是不是有种——”张仪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有种什么?”怀王急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说,某种线索。”

    “线索?”怀王凝眉。

    “哎哟,”靳尚这也转过神来,击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怀王看过来。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驱驰,是以特别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与左徒同来,亦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请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阳,代王至先庙行祭!”

    “嗯,所悟甚是。”怀王点头。

    “大王,”张仪补充,“先祖使左徒入梦,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怀王看过去。

    “左徒执意绝秦和齐,既不合天意,又违怫大王真心。今大王与秦和亲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为楚国大才,忠诚于大王,大王亦视左徒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责斥,则伤左徒忠心;若不行责斥,则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仪,一全礼仪,二全君臣之义!”

    张仪给出这一解,怀王连连称妙,正自慨叹,报说太庙尹并大巫祝赶至。由于噩梦已解,怀王就没再对庙尹提及梦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芈月入秦。

    送走庙尹、张仪诸人,怀王与靳尚又议一时,将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阳祭祖一事安排妥贴,方使宫人到巫咸庙召请屈平二人。

    觐见场所改在御书房,怀王时常在这儿接待近臣。屈平、白云并肩走进,行至怀王跟前,白云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怀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屈平所拟的宪令草案。

    见过虚礼,怀王请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视良久,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声:“唉,屈平哪,这些日来,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动,声音哽咽。

    “屈平哪,”怀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面的宪令上,“你所造的宪令,寡人看过了,约略是你我议过的,全都可行。只是,这些日来发生诸多事情,寡人思来想去,宪令的事,还得暂缓推行——”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听寡人说完!”怀王摆手止住他,“寡人这召你来,”看向白云,“还有祭司,是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云看向怀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这桩事情是,祭祀先庙!”

    屈平震惊,由不得看向白云。

    见白云也是纳闷,屈平拱手:“敢问大王,祭祀何地先庙?”

    屈平所以问此,是因为楚国自立国之后,迁都数次,每一处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庙。

    “丹阳。”

    丹阳是楚国的最早都城,堪称龙兴之地,因而,丹阳先庙在楚国各地先庙中地位最是尊贵,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须祭祀之处。

    “敢问大王,”屈平略作迟疑,盯住怀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节,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阳先庙?”

    “唉,”怀王长叹一声,“今日午后,寡人在此书房打个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阳先庙失火,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个梦,寡人是虚惊一场啊!”

    屈平惊问:“敢问大王,梦中先庙是如何起火的?”

    怀王将午后梦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云。

    怀王亦看向她。

    白云闭目运神,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

    白云渐渐睁眼,盯住怀王,良久,语气缓慢,有力,一字一顿:“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给出警示,此梦大凶!”

    “唉,”怀王又是一叹,“梦是不吉。不瞒二位,丹阳乃楚兴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来,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应时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梦。寡人本欲亲往祭祀,可眼下朝务繁忙,难以脱身。”看向屈平,“遍观朝中,既知礼仪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劳烦你前往祭祀了。”拱手,“请你务必代寡人向先祖陈明心迹!”转向白云,“也劳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担当主祭!”

    屈平惊呆了:“这……”看向白云。

    白云闭目。

    “回禀我王,”屈平回过神来,语气急切,“先庙祭祀为社稷大祭,当依天地时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岁末大祭。方今之时,适至盛夏,阳气极盛。祭祀非时,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会受到惊扰!”

    显然,屈平点到实处了。

    “这……”怀王一时想不到应对,正自踟蹰,旁侧一阵响动,靳尚由侧室转入,身后跟着子启与子兰。

    子启扯一下子兰衣襟,双双叩拜:“儿臣与兰弟叩见父王,请父王下旨!”

    “芈启、芈兰听旨!”怀王顾不得许多,照着预演的台词朗声宣旨,“明日辰时,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阳先庙,代寡人祭拜先祖。芈启可代寡人行祭,芈兰作尸,礼仪程序谨听左徒、祭司,不得有违!”

    子启、子兰叩首:“儿臣领旨!”

    “左徒、祭司,听旨吧。”怀王转对屈平、白云,语气笃定,“寡人已经晓谕庙尹,一应祭品,由上官大夫知会太庙配置。”长叹一声,“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缓缓起身,出侧门而去。

    事出意外,但显然是一个谋好的局。

    屈平、白云不约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这去筹备吧,莫要误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视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顿,“你……你们……真的是想亡楚吗?”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脸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圆五千里,生民逾千万,举袂蔽日,挥汗倾雨,何人来亡?危言耸听之人,靳尚今日见矣!”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作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违抗。

    翌日辰时,万念俱灰的屈平将左徒府交给屈遥,将草庐托给园丁与囡囡,在鄂君子启、公子兰及太庙巫祝、巫女、卫士等一众行人的簇拥下,无可奈何地登上大车,随行在长达二里许的王祭队伍中。作为楚宫祭司,白云另乘一辆,是南宫的后辇,跟在屈平车后。

    王祭车队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长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启敲响屈平车窗。

    屈平拉开窗帘,看向他。

    “左徒,”子启轻声,“这儿是十里长亭,有人设宴饯行,有请大人并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轺车,见白云也跳下来,向他走过来。

    二人互望一眼,跟从子启来到路边的长亭里。

    屈平晓得这个亭子,亲人送行远旅之人,通常在此亭处作别。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时被人刻意布置过,四围绕亭柱裹起一层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帐篷,从外面看不到内景。

    子启掀起一道帘子,伸手礼让。

    屈平、白云双双走进,各吃一惊。

    亭中摆着三张几案,案上各摆几盘食物和饯行的酒具。中间主位赫然坐着王叔,左右两个客位空置。

    子启没有进来,将帘子放下后,退后几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云平静下来,相视一眼,揖礼。

    王叔没有起身,拱手回个礼,指点左右几案。

    屈平、白云分别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随即转向白云,盯住她看。

    白云与他对视。

    约过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个笑,起身,执壶斟酒,斟毕,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为二事,其一是为左徒饯行,其二是为祭司。”举酒,“先说其一,为左徒饯行,干!”仰脖饮完,置空爵于案。

    “谢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饮下。

    白云没端,只将两只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于其二,”王叔看向白云,“听闻祭司下山是为寻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只玉佩,“请祭司审审,这个可是?”递给白云。

    这是白云期待过不知多少次的场面。白云只未料到,它竟于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呈现。

    白云接玉佩的手微微颤抖。

    白云双手接过。

    白云没有审。白云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两颗大泪珠盈出眼睑,滚落下来。

    王叔的眼睛湿了。

    白云将玉佩缓缓贴向心窝,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云将两块玉佩并列,排齐。但听“啪嗒”一声,两块玉佩合而为一,构成一个完美的圆佩,龙飞凤舞,缠绵悱恻。

    白云抬起泪眼,看向王叔:“您……怎会拥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说不出话了,几乎是呢喃,“请宫中匠人将它劈作两半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

    白云缓缓跪下,将玉佩托向天空,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向天祷告:“娘……亲……你的……你的云儿寻到他了……寻到他了……”

    王叔哽咽了,两行老泪哗哗流下。

    白云陡然止住,擦干泪水,两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哽咽,半是伤心:“怎么会是您,王叔?”

    听到这声“王叔”,王叔心头一凛,颤声:“我的女儿,老夫是你亲父啊!”

    白云又擦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二目射出冷光,重复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为“你”,一字一顿,字字结实:“怎么会是你?”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泣不成声。

    “屠杀我娘亲的族人,夺走娘亲族人的盐田,逼死我的娘亲,这又……”白云看向屈平,泣不成声。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这也回过神来,擦去泪水,半是解释,半是自辩,“对于过去,为父不想解释,为父只想讲给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转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将嫡亲女儿托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亲。对于至亲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太年轻!你还需要历炼!不瞒你说,在你的年岁时,老夫与你一样,也是热血沸腾,也是胸怀壮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抚幼恤老、悲天悯人,可……”看向白云,显然也是说给她听,“屈平,你真的以为老夫想杀巴人吗?你真的以为老夫要背叛心头挚爱吗?你真的以为……好了,不说这些,”转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对你说,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对的,有错的。老夫此生杀过不少人,有好人,有坏人。老夫此生成全过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对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对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对不住的就是巫咸庙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爱过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离开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礼。

    礼毕,王叔回归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云儿是老夫嫡亲女儿,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亲女儿,老夫……将她托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缓缓起身,走向帘门。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谢谢您对晚辈的器重。与其说王叔将祭司托给晚辈,毋宁说是晚辈将此生托给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晓得,晚辈在此世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亲女儿,白云!事既至此,晚辈求天无门,只有在此恳请王叔,听晚辈一句:张仪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会施舍的!楚国沉疴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宪改制、富民强国一条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礼,“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当是岁月说了算。大楚已历七百载,由初时之一隅到今日之广袤万里,辉煌业绩有目共睹。至于些微沉疴痼疾,亦是难免,左徒图谋祛疴去疾,修宪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楚国就如甬东海面的一艘巨船,转急弯则覆!”转个身,掀开帘门,阔步而去。

    昭阳、屈平相继离开郢都,楚国朝堂再无反秦声音,怀王遂于屈平离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颁旨改变国策,结秦绝齐。

    颁旨这日,为示隆重,怀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属尽皆上朝。

    怀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请结秦绝齐、不战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继而是秦使张仪呈递国书,正式聘亲芈月公主,缔结秦楚盟亲,同时要求楚国须在签约之日起,诏告天下,不再承认前令尹昭阳所签的啮桑盟约及楚王特使陈轸在临淄与齐王刚刚签过的楚齐盟约。作为回报,秦国承诺将商於谷地六百里归还楚国,秦、楚缔结百年之好。

    二人奏毕,怀王扫一圈文武百官:“诸卿还有何奏?”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既然众卿无奏,”怀王朗声说道,“寡人意决,准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准允秦使张仪所请,从即日起,绝齐和秦,缔结楚秦百年之好!”

    张仪出列,拱手:“大王圣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应封君尽皆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景翠、屈丐、屈遥、昭睢等一应宗亲面面相觑,见众臣皆望过来,于无奈中正要拱手表态,一侧角落里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后排位置传出,震响整个朝堂:“大楚客卿陈轸有奏!”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张仪。

    绝齐和秦涉及国策改变,与使齐的客卿陈轸直接相关,是以负责安排朝会的楚宫咸尹也让陈轸来了。因昭阳不在,朝臣们几乎没人搭理陈轸。陈轸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隐在角落里。陈轸个矮,又在后排,被几个大块头前面一挡,少有人看见他,包括秦使张仪。

    这辰光,陈轸突然冒头,着实大出张仪意料。在楚国,真正让张仪棘手的是陈轸,好在昭阳不在,陈轸无势可借,是以张仪在吃惊之余,迅即调好状态,盯住陈轸,看他是何说辞。

    “客卿陈轸,你有何奏,请讲!”怀王朝陈轸方向扬手。

    陈轸从后排走出,着一身藏红色的上朝礼服。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陈轸。

    陈轸趋步行至怀王那高高的龙案前面,“啪啪啪”不无夸张地拍打几下衣袖,正好衣襟,扑嗵跪地,屁股高翘,一句话未奏,中气十足地放声长哭:“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

    陈轸“呜呼哀哉”地连哭三声,蓦然顿住,五体投地,叩伏不动。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三声长哭震慑了。

    楚王长吸一气,眯眼盯住他,倾身:“陈卿何以长哭于廷?”

    “回禀大王,”陈轸朗声应道,“轸心伤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于廷!”

    “陈卿可为何事伤悲?”

    “一为大楚伤悲,二为大王伤悲!”

    “陈卿,”怀王气色变了,坐直身子,拖长声音,“楚秦和亲,不战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贺,身为客卿,你不作贺,却言伤悲,有何说辞吗?”

    “轸有说辞。”

    “讲!”

    不待楚王礼让,陈轸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怀王,侃侃陈辞:“大王在上,轸虽无大智,却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齐,司仪于诸侯盟会,熟知邦交诸务。今观大王视邦交大事如儿戏,而文臣武僚无一谏止,是以悲从中来,无可遏止!”

    陈轸一棒子打向怀王并文武百僚,在场朝臣无不恼怒,面面相觑。

    “陈卿,”怀王面色尴尬,强压火气,声音愈见阴沉,“寡人何以视邦交为儿戏了,你且讲来!”

    “回禀大王,”陈轸完全放开了,在殿中空场左右走动,“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从情理上讲,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诺归还商於谷地,是因为楚国有齐国,大王有齐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却宣布先绝齐交,岂不是自断退路、自孤于秦吗?楚国无齐国,势必薄;大王无齐王,身必轻。势薄,身轻,大王欲自重于秦王,可乎?”

    陈轸在最后的“可”字上拖得极长,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个奇特气场。

    不仅是怀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陈轸的说辞折服了。

    “这是情理,”怀王听进去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陈卿另外讲到公允,可有说辞?”

    “回禀大王,”陈轸不再走动,盯住怀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议睦邻,率先承诺归还商於谷地,以换取大王与齐国绝交,就当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后是大王绝齐之交!”

    陈轸所讲皆在道理,朝臣纷纷点头,看向怀王。

    怀王似也开窍了,低头沉思。

    “大王,”陈轸趁热打铁,跟进一步,“假使秦人率先归还商於,说明秦人是诚心睦邻的,大王自当绝断齐交,与秦人结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处在于,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却要大王先绝齐交。大王若是允准,就可能产生一个结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时,敢问大王怎么办呢?受欺于张仪,大王必怨。大王构怨,必兴兵伐秦。大王啊,那时节,西有秦仇,东有齐怨,秦、齐同仇,必然合盟,楚国也必然以一敌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时与东、西接壤的两个大国为敌,臣不敢往下去想,只为大楚感到伤悲啊!”

    陈轸的分析无懈可击,朝堂一片静寂,即使靳尚几人,竟也寻不到合适的说辞儿。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声长笑。

    毫无疑问,是张仪。

    众皆望去。

    怀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长笑?”

    “回禀大王,”张仪出列,昂首立于陈轸旁侧,拱手,“如此谬见,竟也咆哮于朝堂,仪笑大楚无人矣!”

    “请问秦使。”怀王盯住他,“何以认定上卿所言就是谬见呢?”

    张仪侃侃应道:“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今秦诚意睦邻,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归还商於谷地,楚却不绝齐交,秦王若是责仪,叫仪何以应对呢?有人辱仪无信,仪何曾无信过?仪可曾欺骗过楚国吗?仪可曾欺骗过大王吗?有人大讲公允,仪这也讲讲公允。商於谷地东西六百里,是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秦以六百里实地来换取楚国的一卷虚文,却来这多曲折,诸位评评,世上有此公允么?”

    张仪辩出这片理来,众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楚王。

    “这……”楚王看向陈轸,“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朝张仪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却是摆不到正堂上。”目光转向怀王,继而转身,看向所有朝臣,声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猛地转对张仪,“请问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过信吗?秦使在江湖上仗过义吗?秦人与秦使有过诚吗?”

    “秦人何时无信,在下何时失义,你且说来!”张仪急了,扎下架势。

    “看来,”陈轸嘴角现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记性不好,且听陈轸一一道来。”看向众朝臣,声音提高,“远史不说,就轸耳闻目睹,秦人立约、毁约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孙鞅,先是毁魏之约,骗取河西之地,后是毁楚之约,袭占於城一十五邑;后有眼前这位秦使,先骗越王无疆,坑害越人,使越地归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说欺骗苴、巴、蜀三国,骗取苴、巴灭蜀,回过头来就灭沮、巴,何信之有?何义之守?再后秦使相魏,敢问秦使,身为魏相,你真心为魏谋了吗?若是真心为魏谋,敢在此地誓于天地神灵吗?”

    陈轸当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张仪毁约、失义的旧事,桩桩属实,无异于当众打脸。楚廷众臣对秦人不满者无不解恨,而靳尚等王亲臣属虽有不满,却也无可辩说。

    “哈哈哈哈,”张仪再爆长笑,“我道客卿讲出什么大理来,想不到是满口诬辞啊。公孙鞅谋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边?秦人得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在魏国朝廷上下其手,居中为奸?”盯住陈轸,一字一顿,“就仪所知,正是客卿阁下!”看向怀王,“大王,其他不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眼前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为祸于魏,后为祸于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记得。”转向陈轸,目光如炬,“敢问客卿,是何人密结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诬仪,陷仪于牢狱,断仪之前程,差一点儿绝仪之性命于大楚刑狱?敢问客卿,你敢在此地对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窃吗?在下蒙冤于昭府一事,真的与客卿你毫无瓜葛吗?”

    一个大秦相国,一个大楚客卿,一个秦王使楚的特使,一个楚王使齐的特使,两位堪称绝世高手的顶级辩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脸皮,当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仅是楚国朝臣,即使怀王也是大开眼界。

    陈轸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把话题扯到这儿,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无论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讲不出的。再说,自己初入楚时确实是为秦谋,这些事儿张仪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让他全部抖落出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楚宫里几乎所有人晓得,当年的和氏璧一案,张仪肯定是蒙冤了。这辰光张仪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谓是一招制敌。

    陈轸正自寻思摆脱,怀王“呵呵”笑出几声,出面解围:“秦使,陈卿,过去的已经过去,二位不必在此纠扯。寡人关注的是今朝这个难题,也就是秦王归还商於谷地与寡人绝齐之交这个难题。你们说说,是秦王先归还商於、寡人后绝齐交呢,还是寡人先绝齐交、秦王再归还商於谷地?”看向张仪,“秦使,你是何意?”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之意,方才已经言明。秦归还商於,是六百里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请问大王,是虚重还是实重?是虚先还是实先?”

    “这……”怀王看向陈轸,“陈上卿,对此难题,你可有解?”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世上无难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怀王倾身,“上卿有何妙解?”

    “轸以为,自古迄今,契约都是立给当事方的,自立约之时起效。秦、楚既为当事双方,就当同时履约,原本没有孰先孰后之说。臣请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断绝齐交。这边交割完毕,那边绝齐完毕,皆大欢喜!”

    显然,陈轸的提议合于公理,任何一方没有理由不予接受。

    众臣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呵呵呵呵,”怀王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几案,镇住场面,“众卿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既听张子之言,绝齐和秦,也听陈子之言,双边同时履约,这边与秦人交割商於,那边绝齐之交!”

    众卿拱手:“大王圣明!”

    怀王颇为得意,看向张仪:“请问秦使,可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请今日立约,明朝启程返秦,敬请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阳,与仪交割商於!”

    怀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听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诏命,左司马昭睢出使秦国,使命有二,一送芈月公主予秦室,二与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陈轸听旨!”怀王看向陈轸。

    “轸候旨!”陈轸拱手。

    “诏命陈轸为寡人特使,出使齐国,断绝邦交!”

    “轸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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