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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小说网 www.ppxs.org,十三步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剥了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一盘鸡、牛肉。他虽然走在最后,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极像方富贵。她几乎认为他化了装来跟自己的老婆开玩笑。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奇的光脸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嗦子,教师们挤进房间,鸭嗦顿时膨胀起来,房间正在膨胀。椅子和凳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般要挤上两个屁股,年轻的物理教师—包括方之爱徒双胞胎—只好站着。他们一律面朝南,脸对着辉映着万道光华的窗户。窗户下面是那张东西向摆放着的双人床。他们本来应该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他们不,他们宁愿站着也不去坐床沿。这是方老师生前躺过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接着一位半拉洋人睡觉,它曾为他和她嘎嘎吱吱鸣叫。它原本是平凡的,现在却成了圣迹。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变了圣迹。教师们都不去坐这张床,如我所述,是因为怕冒读了死者的圣灵。依我们之见(我们总是以事实为根据以理论为指南,尽量推导出比较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们不愿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请过的),一是不愿意和这位身着丧服、浑身散发着俄罗斯气味的女人坐在一起(气味往往勾起欲望);二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还有些更隐秘的心理连我们也不能发现,听好听凭你信口开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有人去挤他的屁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群楼哆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切口。

    他兑:“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一本来应该我先去,可是”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哆。白色的够,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够,屠小英是女人,是肉欲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么想?她没看到,她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那只肥鹅上。它的嘴巴里和颈上的切口里往外流着一种淡黄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鹅的嫩黄嘴巴与地面联系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师几乎与屠小英同时发现了这件蛮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没吱声,因为孟老夫子正代表着第八中学的全体物理教师向屠小英表示慰问,鹅与水的问题不得干扰正题。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导体,灌满了水的肥鹅也是良好的导体,孟老夫子楼着肥鹅的手也是导体,如果现在地面上有电,电流便可沿着水流进人鹅体,由鹅体进人孟老夫子的体内。那么,他的慰问词就要卡壳,他就会身体痉直,耳朵里冒着焦黄的烟,显示出触电的症状!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队伍里。冒充张赤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鹅头上的流水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皮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根电线头,便回家去穿上了绝缘的胶鞋。他想学雷锋做好事哩。电线头磷嚼地冒着火花。水是能够灭火的,尿是水,电线头上的火花是火。于是他用尿去浇电线头。他全身一阵麻木。跑回家向当电工的爸爸哭诉。小男孩的爸爸说:等你上了中学,学了物理,就会明白触电的原因;但你要吸取一条教训:不要防她小怀、

    “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

    鹅身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水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身流水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温怒,质问小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刁嘟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但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柴不如千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人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激着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颇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吗。女官员悻悻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你看到他脸色徒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像着,也好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厕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足的眼睛上。他的身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鸡腿、鸡翅和牛肉的艺术挂盘拜访过这个家庭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进了故事之中,你与他共同编织着这个故事,那个青头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个扇坟头女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与白色的、石灰气味的幽灵搅合在一起,你预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与这个故事的逻辑抗争,结局早就安排好啦。你的命运控制在笼中人手里。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湿了一大片的光脸鹅,屠小英就听到耳朵后边响起喘息声。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俄罗斯式的滑腻脖颈上。这气息里有股独特的腥味,是方富贵牙眼发炎的气味。她闻惯了这种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气味,它唤起了夫妻间的温情,他的手搂住了俄罗斯式rx房,他在你耳边呼唤“大奶牛"o

    “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空中嗡嗡地响。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奶牛”是方富贵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语,他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欲,然后就做ài。在爱的高xdx潮上,他也呼唤“大奶牛”或者加一个定语,变成“俄罗斯大奶牛”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痒痒的,身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溜的液体。这种现象意味深长,不容忽视。她忍耐不住地摇晃起脑袋来,亚麻色的头发像沉甸甸的亚麻色的波浪冲侧着求爱者的面颊,眼镜首当其冲。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射出讥讽的光芒。她感到身体一下子凉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是隔壁的男人。他制造出来的梦幻般的迷醉顷刻之间变成了腻味。他竟然不知好歹地继续着狠裹动作,这种得不到回应的轻薄,进一步导致了她的鄙夷和厌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儿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愧是愤怒。他逼视着照片上方富贵的眼睛,眼睛里喷出湿涟碗的、明亮的火焰。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o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宽容地说“我不能干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数着她的生理特征和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层层剥去她的衣服。

    他数说着往前逼近,你颤抖着往后倒退。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米。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插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白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交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肉雄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太太鹤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鸿子对新进妓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鸿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妓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免子肉罐头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张裂着宽缝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她从一只酱黄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像地填到嘴里去。这位兔肉峨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搪衣药片的气味。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顷刻成鸡爪。她用坚硬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说,你窃取了多少情报?”

    “你的xx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干部?珍宝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性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拨硫酸或极水。屠小英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强烈地蜷缩着肉体和灵魂,她的心1441

    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xìng交,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他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鸡。鸡是恐怖

    的,但鸡没有权力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肉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铜号在咪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喷呐在优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干部享用了。他用牙齿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肉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题音乐;有斑斓的色彩;有惊心动魄的高xdx潮。

    他们用充满着强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情、火热的复仇精神的生殖器轮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生殖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起的精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肉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麻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兔肉雄头厂的“女政委”(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皮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放下刚刚漱出过一口水的玻确杯(杯子高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几乎是阴险地说。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迫害,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你受过迫害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受过的迫害,拼命地干活,你干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简单。”

    你想:我受过迫害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血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干什么和怎样干。”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她嘴唇的奇妙运动。她把话筒挂上了。她问你:“还有事吗?介

    “你可以走啦!“

    第一车间是宰杀车间。车间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讲一口相当优美的普通话。他的位置应该在舞台或电视屏幕上。他扔给你一件黑革连胸裙,一双崭新的高腰雨靴。他还关切地问你的脚的尺寸,是为了、也确实根据你的脚长为你调换了一双合适的雨靴。

    车间的南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口,洞口旁站着一个与你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见她。又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手持着一柄黑色的橡皮锤子站在洞口一侧,洞口外悬出来一块木板,颇似体育馆里的跳水平台。车间主任对你介绍情况,他说:“这是第一道工序:把兔子打昏。也叫‘为兔子敲警钟’。”

    主任示意那位提锤侍立的女人开始操作。

    她的脚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机关,洞口里有层透明的挡板缓缓地升起来,两秒钟后,一只褐色的肥胖家兔从小洞里钻出来。她的脚松开,透明挡板缓缓落下。家兔蹲在悬空的木板上,左顾右盼,搔嘴抓须。她板着脸,半眯着眼,对准家兔的脑门,教捷而准确地打了一皮锤。家兔哇啦一声,栽下木板,恰好跌进一只小铁车里。她又用脚踩了一下机关,那小铁车就沿着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宽的钢轨,无声无息地滑行到一个开剥兔皮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样表演了一番,惟一不同之处,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色而不是褐色,其他的—包括跌下悬空木板时那“哇啦“一叫,都一模一样。

    “你如果愿意干这工作,我可以把她调到别的工种去。在这个岗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约八百只兔子,并负责把它们分发到每位剥皮员面前。这个工作的要求不高,难点是,你手上的锤子要准确地打在兔子的脑门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许打第二下。如果打死一只,就要扣除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昏,也要扣除你当口工资的十分之一。”

    又一只草绿色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铁皮小车里。那手持铁锤的女人呼吸平稳,神色安详,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一只兔子,亚麻色的兔子站在悬空水板上等待被皮锤击昏。

    “你考虑一下,”车间主任说“如果要在这里干,我可以先给你一百只兔子实习,练到一锤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当然,实习期间是只能发给你工资的。”

    你认为自己不适合干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睛。

    车间主任把你带到第二道工序。他说:“按文雅的说法,这道工序的名称应该叫做:‘脱袍摘帽’,实际上就是趁着兔子还没清醒过来,把它的皮剥下来。”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没感觉到他和你的存在。

    ,’这项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坐着进行,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的人比较合适。”车间主任说。

    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色的兔子,倒挂在钩子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胀。她拿起一根带尖的通条,在兔子腿皮上捅开一个洞。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把一条胶皮管插进洞里。一拧开关,气流18fift地响着,气流在兔子皮和兔子肉之间贯穿流通,兔子快速膨胀,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兔毛根根立起来,兔耳朵在颤抖。然后,她捆扎住兔腿,不让气泄出。然后,她用一把杨叶状的小刀从兔腹正中豁开,又在兔腿上捣弄几下,兔皮轻松地滑下来。一滴血都不流。

    “这工作难度小,真正的难点有二:一是不能损坏皮毛;二是不许流血。”

    老太太已经把兔子处理完毕,兔子皮放在身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铁牌,一推,小车跑了。把裸体兔子—它依然颤抖着,眼睛里寒光闪闪—放在身体另一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木牌,一推,小车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犹豫啦,就在这‘脱袍摘帽’吧,实在不行再a换,”车间主任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干好工作。”屠小英眼泪汪汪地对车间主任说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说“我那里有一本详尽的教材,你拿回去看看。重点看第二章,那里边有关于你即将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技术要求、操作方法、注意事项。明天早七点前来上班,误了点要扣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

    只用了两个小时,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就当众表扬屠小英是心红手巧的模范工人。

    你开始思念车间和工作。只有工作着才是幸福的。

    屠小英必须不停地把兔皮从兔身上剥下来,才能维持住内心平衡。冰凉的手在这工作中得到温暖。五颜六色的兔毛温暖你的手;一律鲜红的兔肉温暖你的手。它们像可恶的阶级敌人一样,剥了皮心还不死。她喜欢把食指按在裸体兔子心脏的部位上,去感受那顽强的、急速的心跳。每逢这时,你就感觉到一股新鲜的生命力注人你的体内,你的心和着它的心律在跳动,这和谐的跳动使你狂喜。你不能长久地把手指按在裸体兔子的心脏上—这样会影响你的工作效率—工作效率低影响经济收人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你不愿成为落后的人—为了不断地得到狂喜,你必须不断地将兔子脱成裸体。将裸体兔子从吊钩上摘下来,放进小铁车里;在这不可缺少的工作过程中,你的食指按着它的心,你既工作着,又享受着秘密的狂喜。于是你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同一道工序上的老太太们,是不是恨不得像剥兔子皮一样剥掉你的皮呢?

    有一天,旁边一位老太太挂起了一只乳白色的兔子。她瘪着嘴骂:

    “这只俄罗斯母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只俄罗斯母兔子!“

    老太太还说了一些极端肮脏的话,连我们这位素有恶名的叙述者都不愿转述了。

    车间里的老太太们都开心的笑着。添油加醋敲打着边鼓。在这样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与挂在吊钩上的那只乳白色母兔子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身体赤裸裸的,梦中多次被人剥过皮。男人们剥,女人们也剥,连孩子们也剥。

    屠小英挂着汗珠、红润的脸(工作时她总是这样)变白了,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

    车间主任(那天他特别漂亮)挥舞着手臂训斥那位老太太:

    “刘金花,你工作时起哄,扣发本月奖金。”

    刘金花不服气。奖金被扣了。

    后来,有了不少谣言。

    后来,屠小英受车间主任指教,痛打了刘金花一顿(车间主任用一个小时教给了屠小英两个武术动作)。

    屠小英在等候与丈夫遗体告别的日子里,想着那富有魅力的工作。她的渴望是强烈的。

    当等待晗仰丈夫遗容的焦虑和渴望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烧焦了时,校工会主席送来了二百元钱和一张大红证书。他说有关方面整理方富贵老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他生前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里说,他死后,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遗体告别,三不开追悼会,四要把遗体贡献给医学院,供研究之用。他说这二百元钱是医学院里给的(医学院买尸体一般开价一百元),方老师的精神感动了医学院所有的人。大红证书是医学院给的。一一艰难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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