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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小说网 www.ppxs.org,十三步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故事里说那男人抡起利斧,把母猴子的一只爪子砍断;爪子跌在船舱里,其景惨不忍睹。需要补充一点:当那只紧紧抓住船肤的巨大猴爪被砍断后,母猴子在滩上凄厉啼叫。男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管怎样,你毕竟与她同居了数年,她毕竟为你生产了一个必将出类拔萃的儿子。船儿张着满帆驶向大陆,猴子的啼哭被浪涛的澎湃声淹没,小岛也消逝在连天浪涌之中,但那只痉挛的爪子却依然在舱里痉挛着。船老大说:客官,你把那东西扔到海里去吧。海里有一群盆鱼尾随着小船。他说:不,不!他脱下一件破衣服,把猴爪包裹起来,带回了家乡。十几年后,儿子考中了状元,苦逼他说出母亲下落,他捧出了一个包扎着红绷带的黄缎裱糊的木盒子,盒子里盛着一只干枯的猴爪。状元公捧着这只盒子到大海中的荒岛上去寻找母亲。在状元公自杀之前,他的父亲早已自组身死。在这个故事里,死,成了圆满的手段和象征。

    补充第二:在达成改换容貌的协议之前,李玉蝉盛了一碗大米稀饭递给了方富贵。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米汤的香味猛然扑进他的鼻子,连日来滴水粒米不进,乍闻这人间饭食味道,他顿时陷人饥渴之海,死活问题弃置脑后,当务之急是喝粥。你狼吞虎咽的凶相给整容师和她的丈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稀饭是灼热的,你的嘴巴被烫去了一层皮。第一口稀饭咽下肚,你的胃奇疼难挨。汗水滚滚从发际流下,脸上的石灰一片片掉下来,有的掉在碗里被你喝进肚子,有的掉在地上后被李玉蝉用答帚扫出去。

    补充第三:建立在“相对论”的基础上,爱因斯坦认为,时间不是一维的,它可以前进也可以倒退,可以挤短也就可以拉长—他端着饭碗,味溜味溜地喝着稀饭,稀饭真稀,几粒米几片菜叶,菜汤里映照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班少年脸。那个被解放军从炮火中抢出来的孩子已经成为高中生。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精神是饱满愉快的。他喝着稀饭,眼前浮现着一个苏联姑娘丰满的面容。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脖子光洁挺拔,丰满的rx房一定沉甸甸的—这个白日梦后来竟奇迹般地应了验。人过三十还变化,屠小英的头发渐渐变成了亚麻色,屠小英的黑脖子变得光洁挺拔,屠小英的小rx房发育成了俄国式的、沉甸甸的大rx房。一个能够根据丈夫心中偶像的容貌和体态而改变自己容貌和体态的妻子无疑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当隔墙传来屠小英的哭声时,活下去的欲望便占了上风。

    补充第四是:墙壁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市日报,报上登载着欧阳山本博士再论生死转化问题的文章和两则奇闻。一则是说中国某省一男子与一女人结婚,其妻生子后。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女性特征。经医生检查,发现该人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简单手术后,该人与前妻离婚,嫁给了一位中年男子,竟然又怀孕生了一女。该人是一个男孩的亲生父亲,又是一个女孩的亲生母亲。另一则奇闻是说美国好些男子千方百计想变成女子,经简单手术后,果然就变成了体态炯娜的女子(附有两帧照片,手术前满脸胡须,喉结突出;手术后面容蛟好,rx房丰满,喉结消失)。

    补充第五是:整容师研究了方富贵与张赤球的脸型,发现两人面部轮廓都是高颧骨尖下巴,眼上都戴一幅大眼镜。不同的是:方是单眼皮,张是双眼皮;张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方鼻梁上无伤疤。整容师偷快地说:把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比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不知要容易多少倍;在鼻梁上添一道伤疤比消除鼻梁上一条伤疤不知要容易多少倍。经过分析,改方为张的手术是小手术,比切除发炎的盲肠还简单,没必要再去殡仪馆。在家里进行即可。

    补充第六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同一性,整容师在早饭之后前为张、方二人刮了光头,并为方洗了澡。洗澡时方有些害躁,整容师半真半假地说:很快你就要变成我的丈夫,羞羞答答干什么?

    补充第七是:整容师去商店买了两套绿色的制服。售货员问:如果你是老太婆,我会认为你是为你的双胞胎儿子买生口礼物。整容师说:很对。

    补充第八是:整容师上班后把修理好的王副市长交给有关人员。他们往吊唁大厅里搬运王副市长时,她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轻抬轻放,以免损坏。

    补充第九是:第八中学来电话催殡仪馆,希望尽快把方老师整理好,他们要组织学生来与遗体告别。

    补充第十是:晚上,殡仪馆那位与李玉蝉在整容床上做过爱的馆长通知李玉蝉:李大姐,今晚上加个班把第八中学那个穷酸拾掇拾掇,他们明天要组织学生吊唁。整容师当场就潜了。想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整容师没听到,因为她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已把方富贵的容貌改变成了张赤球的容貌。恨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她还没听到。原因同上。

    改换容貌的手术在厨房里进行。漫长的午休是手术的时间。清扫厨房,安一张简易床是手术前的准备。大球小球中午在他们各自的学校就食。张赤球帮助干了一些粗活后匆匆赶回八中值班,整容手术不需要助手一他本来想请假回家帮忙的,整容师说不需要,她说她习惯于独立工作。

    厨房里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阻止蜡美人口出恶声影响手术,整容师往她嘴里塞了三片冬眠灵—片刻工夫,蜡美人的洞穴里便传出了沉重的奸声。

    整容师把你唤进厨房,你看到她从一个茜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白色搪瓷托盘,摆在剁肉的案板上:掏出一瓶子浅蓝色的酒精,拔开狡皮塞子,把酒精倒进托盘,酒精在托盘里变成淡淡的豆绿色;掏出一把雪白的器械,有剪刀、镊子、钳子大针、小针通通放在瓷盘上,浸在酒精里,器械在酒精里变成宝蓝色,只有一件器械放出金色的光芒—它是一柄状如柳叶的刀子,躺在托盘里浸在酒精里也能看出它的异常锋利。你认为整容师那个酱红色的手提包是个万宝囊,从那里边掏出一盘子烟肝尖你也不会十分惊讶。她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又掏出了胶布、纱布、药棉、羊肠线、透明胶纸、药膏、药粉、注射器最后,她到厨房外边去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物。她并不想掩饰什么。她并不把你当成一个活人。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先脱大件后脱小件,一直脱得一丝不挂。你也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忘记了屠小英欧洲风味的大嘴肥唇;看到她暗红色的、微微上翘的乳头你忘记了屠小英的沉甸甸的俄式rx房正所谓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叫做: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别人的好—在一般的范围内。

    她脱光了衣服后,走进厨房来,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件洁白的大褂。抖开大褂时你闻到一股清爽新鲜、愉悦神经的肥皂味儿。弯腰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往外摸大褂时,她的臀部不可避免地翘起来一二所有的短跑运动员伏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员的枪声时都是这样翘着屁股—好像随时都要向前飞跑—也不可避免地使她的某几部分远离了你,而这一部分靠近了你—这简直可以套上物理学上伟大的守恒定律—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脑袋离你远了,屁股则靠你近了;反过来也一样

    奇怪的是,当她直立在你面前时,你几乎是冷静的,但当她打破了这平衡。摆出一副离弦之箭的架势时—尽管时间只有一分钟—,你的冷静随即土崩瓦解。整容师臂部的辉煌光彩更坚定了你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活着的信念。那辉煌的光彩代表了活在人世的美丽趣味。

    她拿着白大褂时曾经对你嫣然一笑,笑容沉重地打在你的脸上,使你感到无地自容。脸皮充血,使被石灰腐蚀过的皮肤疼痛起来。

    最后,她又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副薄如苍蝇翅膀的透明乳胶手套,卿啦卿啦套上手。她脚上q拉着两只古老的绣花缎子鞋,绣花图案:风凰戏牡丹。左右一致。她用左手抚平右手上的手套皱纹;用右手抚平左手上的手套皱纹。一切准备就绪。她婀娜多姿站在你面前,面带微笑。这一瞬间也是漫长的。你想起了京戏演员的亮相和一

    幅推销痔疮栓剂的白色广告。科学被特异功能逼到墙角上,便举起了一面盾牌。盾牌上有一个篆书大家:场。

    她的“场”强烈地干扰着你的“场”使你的“场”发生混乱。你产生了强烈的腹泻感。

    想当年,物理教师的母亲被战争吓破了胆,一听到枪炮声就腹泻。

    “你紧张吗?"整容师微笑着问“不要怕,相信我,为活人整容和为死人整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在前者需要消毒无菌;后者需要涂脂抹粉。相信我的手艺。”

    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只差两支“化痔灵”),微笑着说“请相信我的手。”

    你感到“场”秩序正常恢复正常,她的微笑,确实起到了某种搀杂清凉药物的栓剂的作用。

    “你去一下厕所。”她含蓄地说。

    现在,她把一个浅蓝色的大口罩蒙住了嘴巴。她拿过一面镜子来。她说:

    “照照吧,他马上就要变成另外的模样,尽管我会使你变得更美好,但俗话说,‘生处不赚地面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敝帚自珍’,还是请你看他最后一眼。”

    物理教师对整容师充满好感,便愉快地顺从她的吩咐:让去厕所就去厕所,让照镜子就照镜子。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黄色的脸。就像刚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茎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菜黄色的脸皮l—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

    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络沉甸甸头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射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探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

    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射一点麻醉药,”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射技术,请打消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精的幽蓝的棉球“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让你看个够,”一滴酒精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乳头即将人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的记忆膝鹿胧胧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精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精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一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射xx精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翁动着,你的声带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地鸣叫声—这是含着xx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一”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职飘地离你而去。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己经结束啦厂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揭开蒙脸的纱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菠上了大蚤的纱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婆儿时代的甜蜜膝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着,脚前围着一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例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妙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擂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叭过。”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还徐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喝鸡汤。”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攻喝鸡ik

    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咐唯的喘息声,和老虎与狮子搀杂着腥mt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均匀的拼声很细徽,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绷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只让怀坪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惟一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领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一-确‘联想到母亲在织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翻滚着“夭啊天,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的手在颤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栩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蜡美人在打好,狮子和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蝉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漪;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睹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丢掉什么吗?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开你的眼睛”整容师19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涡,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人微地感觉到:上眼皮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优心忡忡的,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漂亮j’!”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花飞进,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病叫做: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栖牲自己的面容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鼻子也要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赢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生命诚可贵”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赢得了可贵的生,叫命;俗话说“爱情价更高”你牺牲了丑陋还赢来r与女人谈情与爱的权利—锦上添花—结婚的路l检到了金条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上,你为什么还要故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高峰—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呆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吃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问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白然地进人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风吹日晒,不过问题很小,俗话说。“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

    “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说“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惚你如在梦中,包括多年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讲台上破破前额,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扎,包括整容师拼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摸摸心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撅着嘴说:

    “屠小英来啦!”

    你箭一般射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拘谨得了不得,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嘻地说:“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她捧住了你的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我亲亲你吧,给你个‘五子登科’!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续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形镜子前,嘱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圈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翻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活,但枯姜阔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爬动着。

    “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徽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嘲讽。她说“俗话说,‘不要思南朝挂北国’,‘一心不可二用’。”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椒已多来不乃了四物理教师的受骗感产生的理由是:我改换容貌主要是为了换取与妻子儿女相聚的权利;但一旦改换了容貌,这权利也变得岌岌可危啦。

    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千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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